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關鍵詞:論語,憲問第十四
原憲問孔子什么是可恥。孔子說:“國家有道,做官拿俸祿;國家無道,還做官拿俸祿,這就是可恥。”原憲又問:“好勝、自夸、怨恨、貪欲都沒有的人,可以算做到仁了吧?”孔子說:“這可以說是很難得的,但至于是不是做到了仁,那我就不知道了。”
『憲』,就是孔子的弟子原憲,他字子思,在前面「雍也篇」里面也稱為原思。這一章是他向夫子來請問。原憲他出身貧寒,自己的個性又比較特殊,一生安貧樂道,不肯與世俗合流。在孔子做魯國大司寇的時候,原憲曾經做過孔子的家臣,孔子要給他俸祿,給他九百斗的俸祿,他不肯要,推辭。當孔子過世之后,原憲就隱居在衛國,住的是茅屋,吃的是粗茶淡飯,生活很清苦。
有一次子貢(子貢很有錢),他駕著高頭大馬的馬車去拜訪原憲,而原憲卻穿著破舊的衣服出來迎接。當時子貢就問,您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病?子貢說,「夫子豈病乎」?原憲看到子貢,子貢是富家人,在當時也是去點化他,就說「吾聞之,無財者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就是沒有財富叫貧、貧窮;學道而不能去力行,這叫病。他說我自己是貧,這沒錯,但是我不是病。子貢聽了之后,覺得很羞愧。這是從這個小故事,可以見到原憲的那種個性,真正是一位大德君子。
在這里他請問老師關于恥的問題,什么叫『恥』?這個恥是很重要,《了凡四訓》里面講,「恥之于人大矣。以其得之則圣賢,失之則禽獸耳」。一個人有羞恥心,他念念不愿意作惡,知道作惡可恥,所以他能夠改過自新,直趨向圣賢的境界。如果一個人不知恥,那他有過決定不能改。他不以為恥,有過錯他覺得沒什么,可能別人犯的過錯比我還厲害,他不知恥,漸漸淪為禽獸而不自知。所以成為君子圣人,這個恥心就非常重要。
夫子怎么回答原憲的提問?『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我們看李炳南老先生《雪公講要》,他有一個《論語講要》,他說「《集解》孔安國注」,這是三國時代何晏的《論語集解》,引用西漢的大儒孔安國的批注,「谷,祿也」,這個谷就是俸祿。在一個國家做官員,可能是大夫,或者是大夫的家臣,這都有俸祿的。「邦有道,當食其祿也」,這個邦就是一個國家,如果有道,這有道,什么叫有道?這個道很難講。你看老子都說「道可道,非常道」。能講出來的,已經不是常道,但是不講又不知道,所以我們勉強去講一講,就從德上講,從仁上講,從義上講,從禮上講。
儒家所崇尚的五個境界,最高的是道。道,你沒有證得,退而求其次,你得修德,道德。修德才能證道。德沒有了,那至少做到仁,仁也不錯,也能成為圣人。仁是什么?仁者愛人,愛人如己,自己跟別人是一不是二,這叫仁,這是講存心。這個德是道的自然流露,那比仁要更高,仁里頭還有念頭,德里頭沒有念頭,自然流露,我們講性德流露。那仁也很難做到,做義。義者宜也,你應該做的就要做。義是循理,按照天理良心來辦事,這叫義。義做不到,再退而求其次,要有禮,禮貌的禮,禮度,待人、處事、接物要講一個禮度,這就能夠和諧。但是這比義又差一等。那么禮都不講了,這就叫無道,那叫亂世。
所以邦有道,最起碼的是要講禮,以禮治國,禮樂治國才能做到和諧社會,和諧世界。禮樂必須要通過教育,從禮進步到義,從義進步到仁,從仁進步到德,從德進步到道。到了道的境界,就可謂是無為而治,老百姓不覺得這國家有領導人,但是大同世界就叫道,以道治國。那現在國家領導人也提倡以德治國,也很難得,德治;還有仁政,以仁治國,這都是非常難得的。邦有道,就是這個社會和諧,講求仁義禮智信,講道德,興仁義。那么,確實有志之士應該出來為國家服務,為和諧社會貢獻一分力量,所以「當食其祿」。你出來做事,為國家服務,你就食其祿。
如果是底下講『邦無道』?孔安國注是說,「君無道,而在其朝,食其祿,是恥辱也」。君是國家的領導人,過去是帝王。春秋時代的那是諸侯的國君,君上,現在我們講總統、主席等等。「無道」,就是沒有道德,不講仁義,唯利是圖,自私自利。這種人在領導一個國家,我們還要「在其朝」,還為他服務,還「食其祿」,得到他的俸祿,這是恥辱。過去讀書人都很有氣節,所謂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賢臣得找一個明主。如果是一個無道昏君,那有志之士絕對不要跟他同流合污,同流合污是恥辱。為什么?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無道,你跟他在一起,這不就是說明你也是個無道之人?所以,讀書人不要這個俸祿。
你看看在東漢時期,鄭康成,這也是一位大儒,他批注了《論語》,我們常常在講解的時候,引用他的批注。當時東漢時期很亂,朝廷想要聘用鄭康成,鄭康成拒絕。為什么?當時朝廷已經被何進大將軍把持朝政,這個朝廷已經是無道了,那鄭康成絕不吃這個俸祿,他走。甚至當時將軍還請他來到府上,準備要封他爵位,給他高官厚祿,他不好意思不來;請了請來之后,過一晚上第二天就跑掉了。第二天準備要給他加官進爵,找不到人了。這都是難得的有氣節的士人,讀書人。當然,如果是一個朝廷、一個國家,能夠有機會回頭,有志之士還是應該盡全力幫助他,除非實在是沒有辦法回頭,無道到簡直就是昏君,這就沒辦法幫助他。
像孔子,他也做過魯國的大司寇,當時魯國三家專權,也是無道。那么,孔子為什么要在魯國,還食其祿,做大司寇?大司寇是地位很高,相當于宰相。因為孔子還是見到有希望、有機會改變當時的政局,削弱三家的勢力,扶持國君。因為三家僭越禮度,橫行霸道,所以孔子當時曾一度幫助魯國國君做墮都的工作,就是把那個三家的城墻給墮掉,把這個力量、軍事實力收回給國君所有,這才符合禮,后來失敗了。失敗之后,魯國國君也不爭氣,迷上齊國的女樂文馬,耽于酒色,孔子就離開了。把這個大司寇的官服還給國君,自己去周游列國,不再食其祿。為什么?真正已經無道到沒有辦法挽救了。原來還有可能能救,就盡力去救;救不了只好離開,獨善其身。
再看《朱子集注》里面,他有一段解釋也很好,「邦有道,不能有為;邦無道,不能獨善,而但知食祿,皆可恥也」。這是講我們存心,出來為祖國服務,是為什么來干的?是為自己的自私自利嗎?自己得到俸祿,還是真正為國家、為人民?是一個公心,還是個私心?如果有私心,就是可恥的。有公心,天下為公,沒有自己,這就是真正讀書人的志向。所以邦有道就一定要有為,應該出來替國家人民服務。如果是剛好遇到亂世,邦無道,那就要獨善其身,就不能再出來。古代的讀書人明白道理,都知道講一個義字,沒有人愿意追求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喻就是心里老想著、老牽掛著,君子牽掛的是義,一切行為以義為準則;小人所牽掛的是自己的利養。所以,君子和小人就在這里分判,小人是很可恥。
我剛剛從上海回來,今天到,在上海師父上人讓我去參加一個「商亦載道」的企業家論壇,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來主辦。這個論壇就是一天,請了三位主講的老師,我是其中一位,還有一些知名的企業家,進行對話。在論壇上,我就給大家提出一個問題,我說大家都是企業家做生意,商人,商亦載道,那你做商人有沒有道德,怎么看?最重要的看你對義和利這兩者之間的選擇。你看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一見到孟子就問他,「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您老人家不遠千里而來,對我們國家帶來什么利益?你看,開始就問利。孟子回答他,「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你何必跟我講利?你只要有仁義,你還愁沒有利嗎?
我就提出來這個問題,我說在座的企業家們,你們認為,你做生意應該只講義,不講利的,請舉手。在座底下有三、四百人,真正舉手的不到十個。都是怎么想的?以利為前提,甚至還有主講者公開講,商人就得講利,不講利,你還經什么商?聽起來挺有道理。那為什么人們都不敢舉手,不敢講道義?現在這個論壇為什么要舉行?就是商業里面的危機重重。你看,奶粉里面放三聚氰胺,炒菜里頭放的是地溝油。據他們的統計,地溝油產量,大約是全部的我們食用油總量的十分之一。換句話說,你出去外面吃十頓飯,必定有一頓吃上地溝油,十分之一。還有生產水泥鋼板的,水泥鋼板的中間有用鋼筋,做建筑材料,建房子用的,他們把鋼筋換成竹簽。這竹簽一掰就斷了,他拿來充當鋼筋的角色,建起了樓。你想想,那個樓比那積木恐怕都差不多了,它稍微有一點什么風吹草動就倒了。
這些危機,可以說現在是非常嚴重!所以,論壇提出來企業家要有良知底線。良知底線是什么?不能夠偷稅漏稅,不能在奶粉里面放三聚氰胺,不能用地溝油炒菜,這是最基本、最基本的做一個人的底線,合法的人。現在,不得不還要提出來探討,要企業家們宣誓遵守這個良知底線。那么談到義,那就很難了,這個底線現在都岌岌可危了。為了賺錢,你只要不害人,這是底線;不干傷天害理的事情,底線,居然都要去宣誓才能做到!這也是滿可悲的一個事實。所以我提出說,大家能夠以義為前提,不講利的,只但想一個義字,人很少很少。
那我回來就思考,為什么人不敢舉手?為什么不敢去承當?原因還是道理沒悟透。什么道理?因果的道理。你看孟子講,「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這個話的言外之意就是告訴你,你只要講求仁義,你何必還擔心什么利?利肯定會有的。修仁義是因,得利就是果,修善因得善果,這是自然的道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豈能有說種瓜會得豆、種豆會得瓜?你修善,一定不會得惡報;造惡,一定不可能得善報,這是因果。你要真正把這因果參透,你就知道,我一味的去行仁義,你后來就是大利。
確實,也有一些靈性比較高的企業家,他們認同這個觀點,就是當我們為一個社會做出一件真正公益的事情,不是為自己的,完全不講自己經濟效益,完全是為公眾效益,往往自己會意外收獲經濟的效益。實際上,《了凡四訓》把這個道理講得很清楚,「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你要找孔先生算算你的命,真正命中該有多少財富,你吃多少頓飯,得到多少功名、利祿,都有定數。那是你前生修來的,你這個定數就是你的福,你不要用那個不仁不義的方法,也能得到,這是你命中該有的,命里有時終須有,可能是個遲早的問題。
如果我們用那些非法的手段、卑鄙的手段,坑蒙拐騙,假冒偽劣,你得來的可能你會提早得到。但是所得到的,還是你命中該有的,而且因為你這種造惡業,會把命中該有的折損掉。譬如說,你這命中該賺一億,你就這樣正正經經的做生意,你就能賺一億。可是你用那個卑鄙的手法,傷天害理,你可能只能有五千萬,你還覺得自己了不起,我掙了五千萬。其實殊不知你命里該有一億,那五千萬就折損掉了,福給折掉了。所以,「君子樂得作君子,小人冤枉作小人」。一個君子要是真正去行仁義,他命中可能有一億,結果因為他行仁義,他福增加了,他可能變成兩億了。這個超過命中所有的部分,那才是你真正掙來的。你那個命中該有的,那算什么掙?本來就應該有。所以把這個道理給參透,就愿意去行仁義,不用講利,利它自然會來的,何必去想?但問耕耘,不問收獲,那個利就更大。
當然,一般人說不想利很難,商人都是為利,為利也行,為了利,你也應該行仁義,你的利才更大。但是你為了利去修仁義的,譬如說盡你的社會責任,做慈善捐獻,當然保證你不能偷稅漏稅、不坑蒙拐騙,用正當的方法來經商,這是基本保證,這是最起碼的。然后,你再額外還為這社會做出奉獻,行仁義,但是你是有企圖的,你希望將來能夠得好報的,圖利的心去行仁義也可以,也有利,利小。如果你不圖,你就是一味行仁義,那果更殊勝,利就更大。所以,我們老恩師提倡,一定要提倡因果教育。你要真正讓商界重新恢復到良好的秩序,讓企業家們恢復他的良心,用溫總理的話來講,「血管里應該流淌著道德的血液」,那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因果教育。他把這個義和利的關系弄明白,他就一定力行道德。所以,不義是最可恥的,君子絕對不取那個不義之財。你看,邦無道,都不愿意去得他的俸祿。
我們再看蕅益大師批注講到,「卓吾曰」,這是李卓吾先生,「原思辭祿,欲脫其身于谷之外。孔子恥谷,欲效其身于谷之中」。這個話很有味道。原思,就是原憲,他辭祿。我們剛才介紹了他為人,他是比較喜歡過隱居生活,隱君子,安貧樂道,有點兒像顏回。顏回是簞食瓢飲,居陋巷,不改其樂,他有點那個味道。所以,他出來做官的時間很短,就跟著孔老夫子,孔老夫子不做了,他也不做了,而且他即使做孔子大司寇家臣的時候,他也拒絕俸祿。做得非常徹底,真正內心里面沒有一絲毫名聞利養,一點貪心都沒有,他是「欲脫身于谷之外」,谷就是奉祿,他完全徹底放下俸祿。
當然,他是可以接受的,為什么?因為孔子都做大司寇,孔子都食俸祿,那你何必還要去拒絕?所以,孔子在這里教他「邦有道,谷」,這是對他的教化。就是你也不能夠太左,用我們現在話來講,該接受俸祿的時候,還是可以接受的,邦有道的時候,可以接受。你看,孔子他自己也接受俸祿,你就不要還特別的修苦行,一定要不要,這個就有點偏左,不符合中道。你自己內心里面,確實沒有名聞利養,可是你要想想,能不能帶動這個社會的風尚?如果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學,那誰還能夠為國家出力?大家都不敢出力了,好像為國家出力還要接受俸祿,這很可恥,所以那些有志之士都不敢出來。邦有道的時候,沒有能人,那對國家就是損害。所以,你看孔子他行為很中庸,他不偏于二邊。原憲畢竟他的境界沒有孔子高,他偏在苦行這一邊了。
這種案例,曾經在子貢、子路身上也出現過,《了凡四訓》就記載了。有一次,子貢他很有錢,他幫魯國去向外國贖回那些奴隸。就是魯國人被俘虜了,到國外做奴隸,結果他幫助魯國贖回來。贖回來,國家是有賞的,結果子貢就不接受這個賞賜,他自己很有錢,他也不需要賞賜。自己是很清高,但孔子批評他,「賜失之矣」,賜就是子貢的名字,老師叫著學生就叫名,你這是錯誤的。為什么?你這樣做誰還敢去幫魯國去贖人?好像幫助國家做贖人的事情,要接受國家的賞賜,這就是不廉潔了,你做的這個就是表法,別人看到你,別人也不敢做了,這就是影響到了國家的這個政策。那遭罪的還是那些沒有被贖回來的俘虜,對人民沒有好處。
反過來,有一次子路救了一個人,那個人掉到河里頭,子路把他救上來。那個人千感恩、萬感謝,送了子路一頭牛,子路就接受了。孔子反而贊嘆子路,「你這做得太好了!從今以后,魯國救人的事情就會很多了」。他們看到子路救人他有好報,紛紛都愿意救人。所以子路無形之中,他就倡導出一個救人的社會風尚,孔子贊嘆他。你看子路接受別人的恩賜、回報,一般人覺得你接受別人的,施恩還要得報,境界沒那么高,反而孔子贊嘆;子貢施恩還不求報,不要國家賞賜,反而孔子批評他。從這里就可以了解圣人的存心,不是在自己一身,而是在天下,在移風易俗,在久遠的影響。
所以夫子在這里點原憲,「邦有道,谷」,你應該接受俸祿,這也是給國人做個好榜樣。不是說接受俸祿就好像不廉潔,這是你該接受的,沒什么不廉潔,不要標新立異。邦無道的時候,就不能接受了,那就趕快辭掉官職;不辭掉官職,還接受國家俸祿,那就可恥。為什么?你不能為國家立功,國家無道,你是個賢臣,你肯定不能得到重用,無功不受祿,那你還受祿,不就可恥嗎?所以,底下蕅益大師批注里頭講,「孔子恥谷,欲效其身于谷之中」,這是在邦無道的時候,孔子恥谷,他恥于接受奉祿。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孔子是「欲效其身于谷之中」,效就是效忠、奉獻,他愿意把自己的這個身奉獻給國家,通過當官、接受俸祿這樣一種做法,來效忠國家,為人民服務。他并不排斥去做官,他不是只想做一個隱者。他跟老子有不一樣的做法,老子是出世,孔子是入世,他入世、做官,都是為了幫助天下萬民。當然很可惜,當時真的是無道的時代,春秋是亂世,所以他很想做個官,沒人敢用他,沒人愿意用他,志不同,道不合。最后,孔子周游列國十四年還想,算了還是回家,回到魯國辦教育。辦教育,他自己也沒想到,竟然他的學說成為了中華文化的主流,他自己被奉為「萬世師表」,「至圣先師」。教育的力量,比辦政治還要大!孔子的做法,那都是示現。老子也是圣人,老子當時看到春秋時代,真的都是無道,沒一個國家有道,找不到文王、武王那樣的圣君,于是他就離開了,西出函谷關隱居去了,隱居前留下一部《道德經》,垂訓后世。兩位圣人,其實他們存心都是一樣的。這些都是真正大圣大賢,沒有自己任何的私心。
蕅益大師又引用「方外史曰:若知素位而行,便不肯脫身谷外」。這個「素位而行」,出自于《禮記.中庸篇》,所謂「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這意思就是君子安于平常的地位,這叫素其位,而行,行什么?行道德。「不愿乎其外」,他不去攀緣,絕不會去打妄想,我怎么樣改變我現在的地位,他安住于現在的緣,有什么樣的緣,就做什么樣的事。邦有道,這是個緣。有緣,國家請他出來做事,他就「不肯脫身谷外」,他就接受國家的聘用,接受國家的俸祿,這是應該要這樣的。但是邦無道,他也不攀緣,他示現周游列國,都發現沒有緣,他也就回去了。
圣人做到隨緣妙用,他不執著,隨著這個緣,如果能夠兼善天下,他一定不會拒絕;但是沒有兼善天下的緣,他就獨善其身,這是大乘的心理。小乘就反過來,原憲有點像小乘,他偏重于獨善其身,自己修苦行,修得很好,確實子貢見到他都自慚形穢,修得不錯。他的這個生活方式跟顏回基本一樣,也是簞食瓢飲、居陋巷,也不改其樂,那為什么孔子偏偏贊顏回,不贊原憲?我們看《論語》里面孔子贊嘆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怎么《論語》里面沒有見到「賢哉憲也」,沒有贊原憲?原憲跟顏回不是一個境界,顏回真正得到孔子心傳,大乘,入了大乘,從容中道,他得道了。原憲還差一步,就從這里,你看他這個動作,拒絕俸祿的動作,孔子就知道他境界還不夠,在這就是教化他。當然更是教化我們,要素位而行。
《中庸》里面講,「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教我們怎么做個君子,隨緣妙用,不必說起心動念去攀緣,改變我現在的這個地位。我現在是富貴,「行乎富貴」,我現在有這樣的福報,我來幫助眾生、幫助社會。譬如說你是個企業家,你是富貴,有福報,你就在你的本分上隨緣隨力為社會做好事情。首先,你得樹立一個好榜樣,做一個有良知的商人,不搞坑蒙拐騙,不搞偷稅漏稅,不要講求自己的利,講求公眾的利,利他,不是為了自利,這就是真正的君子商人,你就行乎富貴,就在你本位上,你就做了榜樣。
「素貧賤,行乎貧賤」,顏回、原憲,他們都可以在貧賤的地位上做好樣子。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是既沒錢,也沒地位,這貧賤,每天好好的學習圣賢之道。簞食瓢飲,當然比顏回生活還是好一點,吃飯有碗,不用簞食。簞是用竹子編的小簍,碗都沒有。我們吃飯還有碗,不是我的碗,是協會的碗,他們給我用;喝水還有杯子,不用瓢飲,不用葫蘆瓢。居陋巷,我們居在這個香港鬧市,當然這個鬧市,有時候還不如那個陋巷清凈。反正都行了,居在哪就行在哪,「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在哪都一樣,這是學。你是什么樣的身分,就做什么樣的事情。我的本分,做一個傳統文化的弘揚者,首先自己要學好,每天有機會就跟大家分享匯報,這是我的本分工作。這一輩子就老實做這一樣工作,也不用想我要去賺多少個億,我要去怎么出名,不需要。
哪怕是流落到山溝,偏遠的那個地方,「素夷狄,行乎夷狄」,你入夷狄之地,夷狄就是少數民族,就指那個文化落后偏遠的地方,你在那也很好。「素患難,行乎患難」,萬一有什么天災人禍來了,這個人難保說一生沒有什么患難的時候。孔子他也有患難,你看陳蔡絕糧七日,沒飯吃,餓了七天;到宋國的時候,險些遭到大夫司馬桓魋的殺害,這都是患難。釋迦牟尼佛,還有三個月馬麥之報,只能吃馬麥,都有患難的時候。在患難里面也不改節。
所以,「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不管你在哪里,你都自得,你都能快樂,你都能自在。你的快樂、你的自在,不是從外界環境中得到的,是你不斷的在學習和力行圣賢教誨當中得到的,這叫法喜,「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你那個喜悅,從學了而且習了,習就是實踐,學習了還要實踐,就是用到你的日常生活當中,待人、處事、接物當中,你就得到喜悅了。不管你是什么樣的身分,你都能學而時習,而且時習就是時時的在實習,無時不學,無時不習,你就不亦悅乎,法喜充滿。
《論語》底下這一段,『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這一段,有的批注跟上面的一段「原憲問恥」這一段分成兩章,有的合成一章,都有道理。在這里我們把它合成一章,因為什么?應該是原憲一直問下來,前面是問恥,這里是問仁,要不然這句話誰問的?不曉得,應該是接著上面一章。如果單獨分開作一章,就好像這問話沒有一個主語,是誰問的,不曉得。
這里是問,「克、伐、怨、欲不行焉」,不行就是不去干了,這「可以為仁」嗎?這是不是叫仁?那首先我們要解釋一下,什么叫「克、伐、怨、欲」這四個字。根據馬融的批注,克就是好勝,伐是自夸,自伐就是自夸,怨就是怨恨,欲就是貪欲。如果你不好勝、不自夸、不怨恨,又沒有貪欲,這樣屬不屬于仁?原憲在這也問仁。「顏淵問仁」,這是《論語》中可以說是最經典的一章,夫子告訴他「克己復禮為仁」。原憲在這里他問得非常的具體,把這四種煩惱,「克、伐、怨、欲」,好勝、自夸、怨恨、貪欲,把他四樣煩惱放下,這屬不屬于仁?這四種,實際上就是貪瞋癡慢。欲就是貪;怨就是瞋;伐,自夸,那是慢;克,這是好勝,好勝也屬于貪,也屬于瞋,也屬于慢,總的來說就是癡,這里頭就是佛法里講的見思煩惱里面的思煩惱。把這個煩惱要是能放得下,這算不算是仁?這是原憲的問題。
底下,我們來看孔子的答復,『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這個難就是難得,你能做到不好勝、不自夸、不怨恨、不貪欲,這就很難得了。但是,是不是仁,我就不知道了。換句話說,孔子不承認這就是仁。為什么?仁的境界比這個高。如果你有克伐怨欲,你肯定不是仁。但是,你只是斷了克伐怨欲,你還不一定是仁,你沒到那個境界,這是最基礎的。就是說這是良知底線,這是人的底線。滿足了底線,還未必是真正達到仁。仁,你還要更上一層樓。從這里我們可以了解,夫子所說仁的境界是很高的。你看,這個克伐怨欲屬于見思煩惱,把見思煩惱斷了,還不是仁。那你想想,這個仁的境界多高!
佛法里講的,斷了見思煩惱是屬于阿羅漢,阿羅漢是不是仁?還不屬于仁。為什么?你還有塵沙煩惱,還有無明煩惱。什么人才叫仁?都斷盡了。斷盡了,回歸到宇宙一體的境界。《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里面講的,「自性清凈圓明體」,你證得了,那就是仁。這個仁,你看,人字旁、一個二字,二是一,把二變成一,兩個人變成一個人,那就是仁。二合一,這就一體,不二,不二才叫仁。你還有二,那就不叫仁。從這里我們就能夠了解,原憲離這個仁的境界還是遠,他能做到不克伐怨欲,但是還不能稱為仁。所以孔子說他很難得了,但是「仁則吾不知也」,他不是不知道,孔子怎么能不知道?說得比較委婉一點,就是說你還沒有達到。
我們再看《雪公講要》當中,他引用的《程氏集釋》,這是程樹德老先生的《論語集釋》,舉阮元「論仁篇」。程樹德是近代的一位大儒,民國之后,屬于現代人,他這個《論語集釋》可以說是非常的完備。他舉的阮元也是清朝人,一位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當時是非常有名氣的,被世人尊為是一代文宗。他有「論仁篇」,專門講仁這個文章。「此但能無損于人,不能有益于人,未能立人達人,所以孔子不許為仁。」這是把為什么孔子說「仁則吾不知也」,他不承認這就是仁,說沒有克伐怨欲這就是仁,他不承認。為什么?因為「此但能無損于人」,就是你不好勝、不自夸、不怨恨人、不貪欲,你可以不損害別人。如果你有這些煩惱,你損害別人。無損于人,但是「不能有益于人」。這仁,不僅是無損于他人,還要有益于他人;換句話說,不僅要斷惡,還要去修善。
就好像佛法里講的大乘菩薩戒,有律儀戒,律儀戒是止持,就是惡我們要止住,惡是有損于眾生,見思煩惱,克伐怨欲,這是會傷害別人,傷害眾生,這要止住。但是還要做什么?作持,要做的,你也得去做。做什么?有饒益有情的這樣的一個戒律,該幫助眾生的,你沒去幫助,大乘菩薩戒屬于犯戒,小乘不屬于犯戒,小乘只要獨善其身就行。還有攝善法戒,該修的善你不去做,都叫犯戒。所以,不能有益于人,小乘不犯,不算犯戒;在大乘里面,就是犯戒,那怎么能稱為仁?
孔子講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不僅自己要立、要達。什么叫立?自己立志成圣成賢,有所成就。達是圓滿,自己要成就,而且有圓滿的成就,還要幫助別人也有圓滿的成就,這叫立人、達人。如果不能做到立人達人,「孔子不許為仁」,這個許就是稱許、認同,孔子不認同這就是仁。從這里我們就體會,孔子的境界也是非凡!
儒家你學到究竟,跟佛家成佛是一個境界,立人達人,就是你能幫助眾生都成就圓滿,這不就是大乘佛法里面講的「眾生無邊誓愿度」,這是立人,你立了這個志。達人是什么?《華嚴經》上講的,「情與無情,同圓種智」,一切眾生跟自己同成佛道,這叫達人,這就是仁的境界。如果我們不學佛法,真的對這種境界很難理解,所以清朝的大儒都說:「吾學佛,然后知儒」,不學佛,他不知儒。你真正對儒有一個深刻的體會,你佛法也就能夠學到了。所以儒釋道三家,我們要兼學,兼收并蓄。你只學一家,你的思想禁錮在那,你學得肯定不透。當你學了佛之后,你再反過來看儒,透了。我想為什么蕅益大師他也批注《論語》,他是這個用意,把我們平常所理解的境界再往上提升。
蕅益大師在這一章的批注很簡單,但是很耐人尋味,他說「為仁決不是者樣工夫」,為仁,決不是什么功夫?前面說的克伐怨欲,就這個功夫,為仁決不止這個。那我們剛才經過分析之后知道,真的決不止這個功夫。為仁是什么功夫?是直趨成佛的境界,回歸到一個自性清凈圓明體上來。當然,下手處還是要通過斷煩惱開始,你先把克伐怨欲給斷掉。雖然為仁不是這個境界,但是你要達到仁,必須從這開始,你不能夠躐等,我跳過這一級,我直捷想去取仁,不可能。所以每天要反省自己,我這個內心里還有沒有好勝、爭強、自大、自夸、自以為是?
自以為是,看到別人要不就是看不起,要不就是嫉妒,傲慢和嫉妒,這兩條肯定會有。這個克,好勝就有嫉妒的心理。伐,自夸,有傲慢的心理。這是大的障礙,重煩惱。還有怨,怨恨,不滿、不平,有情緒,這都是怨,跟一切人事物有對立的念頭,這都是怨恨。有一絲一毫留在心里,那都是障礙,障礙我們的仁。你要是對某個人有怨氣,你對他肯定不能行仁,你那個仁心就被破壞了。這個欲,貪欲是根本煩惱。為什么會有怨?因為有欲,欲得不到,那就有怨。
這個欲,我們一般講五欲,財色名食睡。每個人這五欲,他有個側重點不同,有的人貪財,有的人貪色,有的人貪名,有的人貪吃,有的人貪睡,反正這五條只要有一條,這個仁就沒指望。佛法里講,財色名食睡是地獄五條根。你有一條根綁在那,就脫離不了地獄。如果五條具足,那就麻煩了!所以,為仁要從這里下手,對治自己的煩惱,從難克處克將去。你譬如說,如果我很貪財,那我就行布施,舍財,把貪財的這個念頭斷掉,對治。貪名的,自己謙卑,絕不出風頭,低調再低調,把貪名的這個念頭徹底斷掉,對治煩惱。
我們前些天聽到胡小林老師在我們協會跟我們分享,他真的對治煩惱。他在前幾個月,三個月,每天去他父親家里照顧他父親,他要把這個孝道的課補上,所以每天(他父親有病),給他按摩。他分享的真是讓我們很感動。他說給他父親按摩,結果全身按摩,按得也比較力氣大一點,他父親放了個屁,很臭,他立刻就去開窗,通通風。他父親不喜歡開窗,怕風,老人家八十六歲了,結果第二天再不讓胡老師去給他按摩。當時胡老師還沒有醒悟過來,為什么這按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說今天不按了?他老父親說沒關系,說我挺很好的,不需要按了。老人家很講究體面,要尊嚴,不好意思說你,就說我不需要按了。后來他明白了,老人家放屁的時候開窗,這個舉動表示你嫌棄他了。于是他就向他父親懺悔,懺悔還是不讓他按,他說沒關系,這不是你的問題。結果過了好些天,慢慢才給他按。
胡老師他就自己反省,為什么對自己父親還會有怕臭的心?這是煩惱,要對治。怎么對治?你怕臟是不是?怕臭是不是?他想了一條毒計,他就拿著自己的漱口杯,到他父親剛剛大便完的馬桶里,舀了一半杯水,一下喝進去了。喝進去之后,怕臟怕臭的心理一下就頓消。你想喝都喝進去了,那還怕什么?什么都不怕。所以他父親大便失禁時候的那個屎褲子,他就去給他換、給他洗,家里人都覺得挺驚訝的,你怎么洗這屎褲子都不用戴手套?他不敢跟家里人講,說是自己喝了大便水,他不敢講,怕家里人覺得這學佛的人怎么這么奇怪,神經病!他自己心里明白,喝都喝進去了,那用手還怕什么?對治。所以從難克處克將去,這是我們的好樣子!所以我們自己反省檢點自己,到底哪個煩惱最重,就從這個煩惱下手。
【評析】
在《述而》篇第13章里,孔子談到過有關“恥”的問題,本章又提到“恥”的問題。孔子在這里認為,做官的人應當竭盡全力為國效忠,無論國家有道還是無道,都照樣拿俸祿的人,就是無恥。在本章第二個層次中,孔子又談到“仁”的題。仁的標準很高,孔子在這里認為脫除了“好勝、自夸、怨恨、貪欲”的人難能可貴,但究竟合不合“仁”,他說就不得而知。顯然,“仁”是最高的道德標準。
憲:姓原名憲,孔子的學生。
谷:這里指做官者的俸祿。
伐:自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