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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魅力之一,在與它能夠敘述時間。
時間流逝,人類發(fā)展,文明不息。時間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元素。
宇宙學(xué)告訴我們空間孕育了時間。而文字,尤其是中國的漢字,極盡空間結(jié)構(gòu)之美感,當(dāng)漢字遇上了時間,某種說不出的宿命感油然而生。
古往今來,涌現(xiàn)出許多超一流的作家,他們的文字充滿了時間流淌的力量感。有時候讀著他們留給我們的文字,仿佛感覺是時間在借他們的手,在黑字白紙間自由徜徉了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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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作家,他們的文字可以創(chuàng)造時間: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首詩寓情于景,是吊古攬勝的佳作,不需多言。我所想討論的是“鳳去臺空江自流”這句話。
我有段時間讀詩特迷戀 “鳳去臺空江自流”的這種句式,即“名詞+動詞”式及 “名詞+形容詞”式。唐詩是凝練、高度概括的,作者對于動詞或形容詞的運用盡顯漢字之簡潔美。
如“明月出天山”之“出”、“楊柳渡江春”之“渡”、
又如“大雪滿弓刀“之“滿”、“海日生殘夜”之“生”
以及經(jīng)典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之“直”和“圓”等等,唐詩里這些字眼的存在讓我相信漢字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
回到李白這首詩的“鳳去臺空江自流”。我們來看看作者是怎樣創(chuàng)造出時間的。
李白連用:去、空、流三個詞(兩個動詞,一個形容詞),描寫了在同一個空間里的三個客觀事物:鳳、臺、江的三種狀態(tài),連貫的動詞讓這三個客觀事物在偌大的空間中有了先后的出場順序:鳳凰先離去,然后樓臺空蕩,于是江水獨自流轉(zhuǎn)。
注意,這三個客觀事物在空間里原本并無先后順序,李白這么一寫,它們便有了先后順序,空間瞬間活了起來,時間順勢而生。這便是空間孕育了時間。
用凝練的動詞、形容詞去描述事物,并賦予空間中客觀事物的先后出場的順序,來創(chuàng)造出時間,同時也讓空間層次分明,更顯立體化。
讀此類型的詩歌,我們也可以嘗試變化事物出場順序,改變時間流逝的方式。
對于此句,我們可以自己進行如下改編:臺空鳳去江自流
或者:江流鳳去臺自空
又或:江流臺空鳳自去
你看,文字的好玩就體現(xiàn)出來了,同一個空間中的事物,你可以用文字改變它們出現(xiàn)的順序,出場順序不一樣,其通過不同層次感的空間所創(chuàng)造出的時間也就給讀者不一樣的感覺。而在實際生活中,你面對時間,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無限可能性。
文字,是人類發(fā)明的最好玩的游戲,在這里,甚至于時間都能改變。
當(dāng)討論到李白此句中此三個客觀事物的出場排序孰優(yōu)孰劣時,我相信稍微有一點文字功底的朋友應(yīng)該都會得出一致的結(jié)論:李白這種排序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間感最好。
我的理由如下:
“鳳去”:鳳凰一去不復(fù)返,六朝時期的金陵如夢,繁華聲不再。
“臺空”:因為鳳去,于是整個鳳凰臺顯得空蕩蕩,空間的邏輯感出來了。
“江自流”:紅衰翠減,歷史野蠻,命運跌宕,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三個客觀事物在整個空間的層次感一氣呵成。
有了這樣的時間順序,整個詩的懷舊主題便出來了:王謝堂前、石頭城下、殘照當(dāng)樓、風(fēng)去臺空、長江東逝。
李白用了寥寥三個詞,選了羅列三個意象的最佳順序,時間流淌的方式在他筆下就有了滄桑之意。這就是頂尖的碼字高手。
詩人還在“流”字前面加了一個“自”字,此字一出,整條江便有了人的情感,江水是因為鳳去、臺空而惆悵,而自流。唐朝的詩人就有這個氣度,既可以跟宇宙萬物去對話,也可以賦予宇宙萬物諸般人類的情感,亦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融入江河湖海、太陽、月亮、宇宙星辰中。唐詩的氣度和大氣,這種由內(nèi)而外發(fā)出的豪邁可見一斑。就算是懷古詩,也要在時空滄桑外平添一種“江自流”的惆悵和大氣。
此句中的“江自流”實乃李白的才力體現(xiàn),但唐朝文學(xué)高手輩出,另一個唐朝詩人韋應(yīng)物的“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論意境,比起李白也不遑多讓。此話題不在討論范圍,本文對此不去贅述
用文字創(chuàng)造出應(yīng)景應(yīng)主題的時間流逝感,這是一種寫時間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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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文字寫時間的境界,更加高明。
這種文字不創(chuàng)造時間,而是以時間為暗線,搬出時間,讓它作為故事的講述者,來深化自己所表述的東西。
我們不是時間的創(chuàng)造者,而是時間的搬運者。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這是一首主旨為故人重逢的七言古詩,此詩作于公元770年(大歷五年),背景是唐王朝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安史之亂,由盛轉(zhuǎn)衰。
杜甫此時已經(jīng)年老體衰,此詩作成后不久,就在同一年,即公元770年溘然長逝。
但這首詩卻是杜甫不可多得的重要的作品之一。
偉大的作家都能用精確的文字巧妙的去敘述時間,有時候一部作品中,時間的宏大與個體的渺小往往會碰撞出閃爍著人性哲理的迷人火花。
這首詩就是如此。雖然短短28個字,卻把個人的際遇變化、時代的巨大變遷、今昔對比、人生感慨等諸多因素及情感全部包含在一起。可以說這是中國文學(xué)歷史上極具張力的28個字。
我們一起來看這首詩,看看杜甫是如何讓時間去講述作品內(nèi)容的。詩的首句便把時間拉回到盛唐開元年間,當(dāng)年盛世情境仿佛依舊歷歷在目,杜甫可以在岐王、崔九的府邸里欣賞到音樂家李龜年的演奏。“尋常見”“幾度聞“說明這些文人士大夫的聚會在開元盛世是再為尋常不過的。
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便是滄桑巨變,時光荏苒。三十年過去了,杜甫流落到江南,意外的與李龜年重逢,但物是人非,安史之亂后的唐朝早已尋覓不到以往的盛世榮光,而杜甫與李龜年也亦“肯將衰朽惜殘年”,老之將至矣。
這就如同電影鏡頭般,剛開始鏡頭切回至三十年前,兩人正風(fēng)華正茂,鮮衣怒馬,誰知鏡頭一轉(zhuǎn),三十年后兩人落魄流落、久別重逢、不勝唏噓。
杜甫的功力便在于此,他把時間埋伏在這首詩的28個字當(dāng)中,他并沒有對發(fā)生的事情進行評價,他沒有說三十年前的開元盛世是如何的繁盛,也沒有說安史之亂后的唐朝是如何的衰落。他只是在平靜的寫,把手中的筆交給時間,時間安排他的命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遇到了某某,他就照實寫。
于是時間成為講述者。杜甫成為記錄者。
杜甫不須評價,時間的講述讓讀者讀起來更容易貼近作品,更容易進入作者營造出來的情感氛圍。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的主角不是人類本身,而是隱藏在時間背后的命運,命運才是生活的主角,時間作為幕后推手,在生活的舞臺上把人類推向一幕幕的悲歡離合。
正因為這樣,以時間為推手,讓命運當(dāng)一回主角,這樣去講述故事更容易打動讀者。
在此,還得提一點,我一直以為平靜的寫作是偉大作家的必備特質(zhì)之一。
川端康城《禽獸》結(jié)尾描寫一個母親望著死去的女兒的感受:
女兒的臉生平第一次化妝,真像是一位出嫁的新娘。
余華評價此句:川端康城是極端個人主義的作家,因此他的感受是純粹的個人化且驚人的。我想讀者們讀到川端康成的此句,除了余華評論的這些,更應(yīng)該也能感受到川端康城寫作時候的定力和平靜。
杜甫在此詩中也把此特質(zhì)展露無疑。一般的作家寫到經(jīng)歷了亂世之后的老友重逢,肯定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要把這分離了三十多年的經(jīng)歷統(tǒng)統(tǒng)傾訴給對方。但杜甫卻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定力和平靜,只是平平淡淡的寫道:“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換句話就是:“李兄,這盛世的衰落、個人的流落、重逢故人的唏噓我們?nèi)坎惶幔巯抡墙下浠谰埃煤眯蕾p吧。”
這是何等的平靜。但絢爛極致是平常,這平淡的一句反復(fù)咀嚼,卻蘊藉之極,不知飽含了多少心酸,多少盛衰之感。杜甫之句實乃舉重若輕、渾然無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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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孟德有詩曰: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這是約一千八百年前中國古代文學(xué)家對他們頭頂上燦爛星河,茫茫時空的瑰麗想象,在他們的想象中,這璀璨蒼穹、日升月落等種種時間表象仿佛都是從大海中產(chǎn)生的。
古人眼里,大海象征著寬闊、陌生、神秘。
我也時常在想:星空之外,時間到底是怎么個存在法,是像我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感受到的那樣滾滾向前還是跟我們感受到的存在方式完全不一樣?
好在有文字,有這些美麗的唐詩,它們讓我感受到了時間存在方式的無限可能性。
關(guān)鍵詞:國學(xué)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