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宦之禍，歷漢、唐、宋而相尋無已，然未有若有明之為烈也。漢、唐、宋有干與朝政之奄宦，無奉行奄宦之朝政。今夫宰相六部，朝政所自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傳，后有票擬。天下之財賦，先內(nèi)庫而后太倉。天下之刑獄，先東廠而后法司。其他無不皆然。則是宰相六部，為奄宦奉行之員而已。

人主以天下為家，故以府庫之有為己有，環(huán)衛(wèi)之強為己強者，尚然末王之事。今也衣服、飲食、馬匹、甲仗、禮樂、貨賄、造作，無不取辦于禁城數(shù)里之內(nèi)，而外庭所設(shè)之衙門，所供之財賦，亦遂視之為非其有，嘵嘵而爭。使人主之天下不過此禁城數(shù)里之內(nèi)者，皆奄宦為之也。

漢、唐、宋之奄宦，乘人主之昏而后可以得志。有明則格局已定，牽挽相維，以毅宗之哲王，始而疑之，終不能舍之，卒之臨死而不能與廷臣一見，其禍未有若是之烈也！

且夫人主之有奄宦，奴婢也，其有廷臣，師友也。所求乎奴婢者使令，所求乎師友者道德。故奴婢以伺喜怒為賢，師友而喜怒其喜怒，則為容悅矣；師友以規(guī)過失為賢，奴婢而過失其過失，則為悖逆矣。

自夫奄人以為內(nèi)臣，士大夫以為外臣，奄人既以奴婢之道事其主，其主之妄喜妄怒，外臣從而違之者，奄人曰：“夫非盡人之臣與，奈之何其不敬也！”人主亦即以奴婢之道為人臣之道，以其喜怒加之于奄人而受，加之于士大夫而不受，則曰：“夫非盡人之臣與，奈之何有敬有不敬也！蓋內(nèi)臣愛我者也，外臣自愛者也。”于是天下之為人臣者，見夫上之所賢所否者在是，亦遂舍其師友之道而相趨于奴顏婢膝之一途。習(xí)之既久，小儒不通大義，又從而附會之曰：“君父，天也。”

故有明奏疏，吾見其是非甚明也，而不敢明言其是非，或舉其小過而遺其大惡，或勉以近事而闕于古則，以為事君之道當然。豈知一世之人心學(xué)術(shù)為奴婢之歸者，皆奄宦為之也。禍不若是其烈與！

奄宦之如毒藥猛獸，數(shù)千年以來，人盡知之矣。乃卒遭其裂肝碎首者，曷故哉？豈無法以制之與？則由于人主之多欲也。夫人主受命于天，原非得已。故許由、務(wù)光之流，實見其以天下為桎梏而掉臂去之。豈料后世之君，視天下為娛樂之具。

崇其宮室，不得不以女謁充之：盛其女謁，不得不以奄寺守之。此相因之勢也。

其在后世之君，亦何足責(zé)。而鄭玄之注《周禮》也，乃謂女御八十一人當九夕，世婦二十七人當三夕，九嬪九人當一夕，三夫人當一夕，后當一夕，其視古之賢王與后世無異，則是《周禮》為誨淫之書也。

孟子言“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是時齊、梁、秦、楚之君，共為奢僭，東西二周且無此事。若使為周公遺制，則孟子亦安為固然，“得志弗為”，則是以周公為舛錯矣。茍如玄之為言，王之妃百二十人，妃之下又有侍從，則奄之守衛(wèi)服役者勢當數(shù)千人。后儒以寺人隸于冢宰，謂《周官》深得治奄之法。

夫刑余之人，不顧禮義，兇暴是聞，天下聚兇暴滿萬、而區(qū)區(qū)以系屬冢宰，納之鈐鍵，有是理乎？且古今不貴其能治，而貴其能不亂。奄人之眾多，即未及亂，亦厝火積薪之下也。

吾意為人主者，自三宮以外，一切當罷。如是，則奄之給使令者，不過數(shù)十人而足矣。議者竊憂其嗣育之不廣也。夫天下何嘗之有！吾不能治天下，尚欲避之，況于子孫乎！彼鰓鰓然唯恐后之有天下者不出于其子孫，是乃流俗富翁之見。故堯、舜有子，尚不傳之。宋徽宗未嘗不多子，止以供金人之屠醢耳。

關(guān)鍵詞：明夷待訪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