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七月
【南點(diǎn)絳唇】（外扮張薇瓢冠衲衣，持拂上）世態(tài)紛紜，半生塵里朱顏老；拂衣不早，看罷傀儡鬧。慟哭窮途，又發(fā)哄堂笑。都休了，玉壺瓊島，萬古愁人少。
貧道張瑤星，掛冠歸山，便住這白云庵里。修仙有分，涉世無緣。且喜書客蔡益所隨俺出家，又載來五車經(jīng)史。那山人藍(lán)田叔也來皈依，替我畫了四壁蓬瀛。這荒山之上，既可讀書，又可臥游，從此飛升尸解，亦不算懵懂神仙矣。只有崇禎先帝，深恩未報，還是平生一件缺事。今乃乙酉年七月十五日，廣延道眾，大建經(jīng)壇，要與先帝修齋追薦；恰好南京一個老贊禮，約些村中父老，也來搭醮。不免喚出弟子，趁早鋪設(shè)。
（喚介）徒弟何在？
（丑扮蔡益所，小生扮藍(lán)田叔道裝上）塵中辭俗客，云里會仙官。
（見介）弟子蔡益所、藍(lán)田叔，稽首了。（拜介）
（外）爾等率領(lǐng)道眾，照依黃箓科儀，早鋪壇場；待俺沐浴更衣，虔心拜請。正是：清齋朝帝座，直道在人心。（下）
（丑、小生鋪設(shè)三壇，供香花茶果，立旛掛榜介）
【北醉花陰】高筑仙壇海日曉，諸天群靈俱到，列星眾宿來朝。旛影飄颻，七月中元建醮。
（丑）經(jīng)壇齋供，俱已鋪設(shè)整齊了。
（小生指介）你看山下父老，捧酒頂香，紛紛來也。
（副末扮老贊禮，領(lǐng)村民男女，頂香捧酒，挑紙錢、錠錁、繡旛上）
【南畫眉序】攜村醪，紫降黃檀繡帕包。（指介）望虛無玉殿，帝座非遙；問誰是皇子王孫，撇下俺村翁鄉(xiāng)老。（掩淚介）萬山深處中元節(jié)，擎著紙錢來吊。
（見介）眾位道長，我們社友俱已齊集了，就請法師老爺出來巡壇罷。
（丑、小生向內(nèi)介）鋪設(shè)已畢，請法師更衣巡壇，行灑掃之儀。
（內(nèi)三鼓介）
（雜扮四道士奏仙樂，丑、小生換法衣捧香爐，外金道冠、法衣，擎凈盞，執(zhí)松枝，巡壇灑掃介）
【北喜遷鶯】（合）凈手灑松梢，清涼露千滴萬點(diǎn)拋；三轉(zhuǎn)九回壇邊繞，浮塵熱惱全澆。香燒，云蓋飄，玉座層層百尺高。響云璈，建極寶殿，改作團(tuán)瓢。
（外下）
（丑、小生向內(nèi)介）灑掃已畢，請法師更衣拜壇，行朝請大禮。
（丑、小生設(shè)牌位：正壇設(shè)故明思宗烈皇帝之位；左壇設(shè)故明甲申殉難文臣之位；右壇設(shè)故明甲申殉難武臣之位）
（內(nèi)奏細(xì)樂介）
（外九梁朝冠、鶴補(bǔ)朝服、金帶、朝鞋、牙笏上）
（跪祝介）伏以星斗增輝，快睹蓬萊之現(xiàn)；風(fēng)雷布令，遙瞻閶闔之開。恭請故明思宗烈皇帝九天法駕，及甲申殉難文臣，東閣大學(xué)士范景文、戶部尚書倪元璐、刑部侍郎孟兆祥、協(xié)理京營兵部侍郎王家彥、左都御史李邦華、右副都御史施邦耀、大理寺卿凌義渠、太常寺少卿吳麟征、太仆寺丞申佳胤、詹事府庶子周鳳翔、諭德馬世奇、中允劉理順、翰林院檢討汪偉、兵科都給事中吳甘來、巡視京營御史王章、河南道御史陳良謨、提學(xué)御史陳純德、兵部郎中成德、吏部員外郎許直、兵部主事金鉉；武臣新樂侯劉文炳、襄城伯李國禎、駙馬都尉鞏永固、協(xié)理京營內(nèi)監(jiān)王承恩等。伏愿彩仗隨車，素旗擁駕；君臣穆穆，指青鳥以來臨；文武皇皇，乘白云而至止。共聽靈籟，同飲仙漿。
（內(nèi)奏樂，外三獻(xiàn)酒，四拜介）
（副末、村民隨拜介）
【南畫眉序】（外）列仙曹，叩請烈皇下碧霄；舍煤山古樹，解卻宮絳。且享這椒酒松香，莫恨那流賊闖盜。古來誰保千年業(yè)，精靈永留山廟。
（外下）
（丑、小生左右獻(xiàn)酒，拜介）
（副末、村民隨拜介）
【北出隊子】（丑、小生）虔誠祝禱，甲申殉節(jié)群僚。絕粒刎頸恨難消，墜井投繯志不撓，此日君臣同醉飽。
（丑、小生）奠酒化財，送神歸天。
（眾燒紙牌錢錁，奠酒舉哀介）
（副末）今日才哭了個盡情。
（眾）我們愿心已了，大家吃齋去。（暫下）
（丑、小生向內(nèi)介）朝請已畢，請法師更衣登壇，做施食功德。
（設(shè)焰口，結(jié)高壇介）
（內(nèi)作細(xì)樂介）
（外更華陽巾、鶴氅，執(zhí)拂子上，拜壇畢，登壇介）
（丑、小生侍立介）
（外拍案介）竊惟浩浩沙場，舉目見空中之樓閣；茫茫苦海，回頭登岸上之瀛州。念爾無數(shù)國殤，有名敵愾，或戰(zhàn)畿輔，或戰(zhàn)中州，或戰(zhàn)湖南，或戰(zhàn)陜右；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刃，死于鏃，死于跌撲踏踐，死于癘疫饑寒。咸望滾榛莽之髑髏，飛風(fēng)煙之燐火，遠(yuǎn)投法座，遙赴寶山。吸一滴之甘泉，津含萬劫；吞盈掬之玉粒，腹果千春。
（撒米、澆漿、焚紙，鬼搶介）
【南滴溜子】沙場里，沙場里，尸橫蔓草；殷血腥，殷血腥，白骨漸槁。可憐風(fēng)旋雨嘯，望故鄉(xiāng)無人拜掃；餓魄饞魂，來飽這遭。
（丑、小生）施食已畢，請法師普放神光，洞照三界，將君臣位業(yè)，指示群迷。
（外）這甲申殉難君臣，久已超升天界了。
（丑、小生）還有今年北去君臣，未知如何結(jié)果？懇求指示。
（外）你們兩廊道眾，齋心肅立；待我焚香打坐，閉目靜觀。
（丑、小生執(zhí)香，低頭侍立介）
（外閉目良久介）
（醒向眾介）那北去弘光皇帝，及劉良佐、劉澤清、田雄等，陽數(shù)未終，皆無顯驗(yàn)。
（丑、小生前稟介）還有史閣部、左寧南、黃靖南，這三位死難之臣，未知如何報應(yīng)？
（外）待我看來。（閉目介）
（雜白須、幞頭、朱袍，黃紗蒙面，幢幡細(xì)樂引上）吾乃督師內(nèi)閣大學(xué)士兵部尚書史可法。今奉上帝之命，冊為太清宮紫虛真人，走馬到任去也。（騎馬下）
（雜金盔甲、紅紗蒙面，旗幟鼓吹引上）俺乃寧南侯左良玉。今奉上帝之命，封為飛天使者，走馬到任去也。（騎馬下）
（雜金盔甲、黑紗蒙面，旗幟鼓吹引上）俺乃靖南侯黃得功。今奉上帝之命，封為游天使者，走馬到任去也。（騎馬下）
（外開目介）善哉，善哉！方才夢見閣部史道鄰先生，冊為太清宮紫虛真人；寧南侯左昆山、靖南侯黃虎山，封為飛天、游天二使者。一個個走馬到任，好榮耀也。
【北刮地風(fēng)】則見他云中天馬驕，才認(rèn)得一路英豪。咭叮噹奏著鈞天樂，又?jǐn)[些羽葆干旄。將軍刀，丞相袍，掛符牌都是九天名號。好尊榮，好逍遙，只有皇天不昧功勞。
（丑、小生拱手介）南無天尊，南無天尊！果然善有善報，天理昭彰。
（前稟介）還有奸臣馬士英、阮大鋮，這兩個如何報應(yīng)？
（外）待俺看來。（閉目介）
（凈散發(fā)披衣跑上）我馬士英做了一生歹事，那知結(jié)果這臺州山中。
（雜扮霹靂雷神，趕凈繞場介）
（凈抱頭跪介）饒命，饒命！
（雜劈死凈，剝衣去介）
（副凈冠帶上）好了，好了！我阮大鋮走過這仙霞嶺，便算第一功了。（登高介）
（雜扮山神、夜叉，刺副凈下，跌死介）
（外開目介）苦哉，苦哉！方才夢見馬士英被雷擊死臺州山中，阮大鋮跌死仙霞嶺上。一個個皮開腦裂，好苦惱也。
【南滴滴金】明明業(yè)鏡忽來照，天網(wǎng)恢恢飛不了。抱頭顱由你千山跑，快雷車偏會找，鋼叉又到。問年來吃人多少腦，這頂漿兩包，不夠犬饕。
（丑、小生拱手介）南無天尊，南無天尊！果然惡有惡報，天理昭彰。
（前稟介）這兩廊道眾，不曾聽得明白，還求法師高聲宣揚(yáng)一番。
（外舉拂高唱介）
（副末、眾村民執(zhí)香上，立聽介）
【北四門子】（外）眾愚民暗室虧心少，到頭來幾曾饒，微功德也有吉祥報，大巡環(huán)睜眼瞧。前一番，后一遭，正人邪黨，南朝接北朝。福有因，禍怎逃，只爭些來遲到早。
（副末、眾叩頭下）
（老旦扮卞玉京，領(lǐng)旦上）天上人間，為善最樂。方才同些女道，在周皇后壇前掛了寶旛，再到講堂參見法師。
（旦）奴家也好閑游么？
（老旦指介）你看兩廊道俗，不計其數(shù)，瞧瞧何妨。
（老旦拜壇介）弟子卞玉京稽首了！
（起同旦一邊立介）
（副凈扮丁繼之上）人身難得，大道難聞。（拜壇介）弟子丁繼之稽首了。（起喚介）侯相公，這是講堂，過來隨喜。
（生急上）來了！久厭塵中多苦趣，才知世外有仙緣。（同立一邊介）
（外拍案介）你們兩廊善眾，要把塵心拋盡，才求得向上機(jī)緣；若帶一點(diǎn)俗情，免不了輪回千遍。
（生遮扇看旦，驚介）那邊站的是俺香君，如何來到此處？（急上前拉介）
（旦驚見介）你是侯郎，想殺奴也。
【南鮑老催】想當(dāng)日猛然舍拋，銀河渺渺誰架橋，墻高更比天際高。書難捎，夢空勞，情無了，出來路兒越迢遙。（生指扇介）看這扇上桃花，叫小生如何報你。看鮮血滿扇開紅桃，正說法天花落。
（生、旦同取扇看介）
（副凈拉生，老旦拉旦介）法師在壇，不可只顧訴情了。
（生、旦不理介）
（外怒拍案介）唗！何物兒女，敢到此處調(diào)情。（忙下壇，向生、旦手中裂扇擲地介）我這邊清凈道場，那容得狡童游女，戲謔混雜。
（丑認(rèn)介）阿呀！這是河南侯朝宗相公，法師原認(rèn)得的。
（外）這女子是那個？
（小生）弟子認(rèn)得他，是舊院李香君，原是侯兄聘妾。
（外）一向都在何處來？
（副凈）侯相公住在弟子采真觀中。
（老旦）李香君住在弟子葆真庵中。
（生向外揖介）這是張瑤星先生，前日多承超豁。
（外）你是侯世兄，幸喜出獄了。俺原為你出家，你可知道么？
（生）小生那里曉得。
（丑）貧道蔡益所，也是為你出家。這些緣由，待俺從容告你罷。
（小生）貧道是藍(lán)田叔，特領(lǐng)香君來此尋你，不想果然遇著。
（生）丁、卞二師收留之恩，蔡、田二師接引之情，俺與香君世世圖報。
（旦）還有那蘇昆生，也隨奴到此。
（生）柳敬亭也陪我前來。
（旦）這柳、蘇兩位，不避患難，終始相依，更為可感。
（生）待咱夫妻還鄉(xiāng)，都要報答的。
（外）你們絮絮叨叨，說的俱是那里話。當(dāng)此地覆天翻，還戀情根欲種，豈不可笑！
（生）此言差矣！從來男女室家，人之大倫，離合悲歡，情有所鐘，先生如何管得？
（外怒介）呵呸！兩個癡蟲，你看國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這點(diǎn)花月情根，割他不斷么？
【北水仙子】堪嘆你兒女嬌，不管那桑海變。艷語淫詞太絮叨，將錦片前程，牽衣握手神前告。怎知道姻緣簿久已勾銷；翅楞楞鴛鴦夢醒好開交，碎紛紛團(tuán)圓寶鏡不堅牢。羞答答當(dāng)場弄丑惹的旁人笑，明蕩蕩大路勸你早奔逃。
（生揖介）幾句話，說的小生冷汗淋漓，如夢忽醒。
（外）你可曉得么？
（生）弟子曉得了。
（外）既然曉得，就此拜丁繼之為師罷。
（生拜副凈介）
（旦）弟子也曉得了。
（外）既然也曉得，就此拜卞玉京為師罷。
（旦拜老旦介）
（外吩咐副凈、老旦介）與他換了道扮。
（生、旦換衣介）
（副凈、老旦）請法師升座，待弟子引見。
（外升座介）
（副凈領(lǐng)生，老旦領(lǐng)旦，拜外介）
【南雙聲子】芟情苗，芟情苗，看玉葉金枝凋；割愛胞，割愛胞，聽鳳子龍孫號。水漚漂，水漚漂；石火敲，石火敲；剩浮生一半，才受師教。
（外指介）男有男境，上應(yīng)離方；快向南山之南，修真學(xué)道去。
（生）是。大道才知是，濃情悔認(rèn)真。
（副凈領(lǐng)生從左下）
（外指介）女有女界，下合坎道；快向北山之北，修真學(xué)道去。
（旦）是。回頭皆幻景，對面是何人。
（老旦領(lǐng)旦從右下）
（外下座大笑三聲介）
【北尾聲】你看他兩分襟，不把臨去秋波掉。虧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條條，再不許癡蟲兒自吐柔絲縛萬遭。
白骨青灰長艾蕭，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興亡夢，兒女濃情何處消。
關(guān)鍵詞：桃花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