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座城,愛上一首詩、一闋詞、一朵花、一個人。
大唐,那個托起無數才子佳人的心愿,最后卻又無情地拋擲于地、埋葬入獄的夢,浪漫了無數人心,也摧殘了無數人情。
而它又似乎孕育出一片花海,在中央,有一朵花,她可以綻放得無聲無息,也可以衰退得無影無蹤;她的一生轟轟烈烈,也冷冷清清。
可,她依舊用最美的眼眸,壓過許多光芒。歡喜是她,驕傲是她,寂寞是她。在競相言志的唐詩叢中,她只猶如一聲哀嘆,化作一道流星,閃亮劃過。
壹
薛府千金入風塵
大歷五年(770年),長安城薛府中,一名女嬰降生在中唐煙雨之中。
女孩的幼年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她的父親薛鄖在長安為官,他學識淵博,對獨生女兒視為掌上明珠,忙完工作,回家教女兒讀書,寫詩,是很優秀的一位家長。在父親的諄諄教誨下,加上她的勤奮努力,八歲那年,才華初露鋒芒。
一日,薛鄖正于庭院的梧桐樹下乘涼,忽有所悟,詩興大發,吟道:“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
女孩便順嘴念出了后兩句:“枝迎南北鳥,時送往來風。”
薛鄖一聽,又喜又憂,喜的是,孩子不負己望,憂的是,終歸是女子,才華過于橫溢,真不知將來會怎樣?
果然,這兩句詩,成為女孩一生命運的寫照,如冥冥中注定。
兩三年后,女孩的父親因病去世。頂梁柱沒了,女孩跟媽媽陷入絕境,窮困潦倒。
苦撐了兩年,16歲的薛濤主動挑起養家的重擔。她與母親商量后,加入樂籍,成為營妓。母親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女兒跳入火坑。
當時女人找一份工作是很難的,養家糊口更難。因為古時女人地位很低,如牽牛花依附于男人這棵樹,才能綻放。
這個女孩,名叫薛濤,字洪度,與魚玄機、李冶、劉采春并稱唐代四大女詩人,與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并稱蜀中四大才女。
貳
出道驚艷大唐文藝圈
姿容艷麗、通曉音律、工于詩賦的薛濤,憑她的才藝與詩情,游蕩于大唐文藝圈,得到了許多官員與文人雅士的賞識與欽慕。
有了名人效應,出彩的機會,總會垂青有才華有準備的人。
貞元元年,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府中,大擺酒宴。光影飄忽里,歌舞升起,滿座舉杯共飲。歌舞似是不盡興,鄰座相談間開始了舞文弄墨,或是隔空吆喝,或是端著酒杯醉醺醺圍坐一團只為推敲一字一詞。 觥籌交錯,難分優劣。
上座人見此,喚出府中一官妓,官妓從容地拿起筆,姿態不緩不急,即席賦詩,提筆而就——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薛濤【謁巫山廟】
字如其詩,詩如其字,主人看罷,拍案叫絕,座下各位文人政客,無一不為之驚艷。
此官妓,正是薛濤。
也是這一年,她以官妓的身份,名聲鵲起。從此成了帥府中侍宴的不二人選,韋皋身邊的大紅人。
韋皋絕非一般人物,出身“東眷韋氏鹛城公房”,治蜀二十一年,和南詔、拒吐蕃,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世人稱其“諸葛亮轉世”,這是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
節度使的案牘頗多,長時間相處下來,韋皋看到了薛濤的才干,開始讓她參與這些案牘工作。
薛濤果然不負所托,公文寫起來文采飛揚,細致認真,極少出錯,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可韋皋認為就她才華而論,僅處理些公文太屈才了,而且連個應有的身份也沒有。于是韋皋向朝廷打了一個報告,為她申請作“校書郎”,德宗皇帝沒同意,但人們一直稱她為“女校書”。
叁
捧出的名聲,終不能立足
經校書郎一事,薛濤更紅了,紅得發紫,紅得前來四川求見韋皋的官員都知道要來走她這個后門了。薛濤倒是瀟灑狂放,走便走,有人送禮我就敢收,收了一分不留全部上交。
只是最后還是過了頭,韋皋大怒,一氣之下將她發配至兵荒馬亂的松州。
這時,薛濤猛然意識到,自己真的輕率張揚了,居然因為一時的名氣忘了自己的身份。況且這名聲也是人家給捧出來的,離開了韋皋,縱使自己文采再好,一名官妓,還是要依靠主人的慈悲憐憫才能立足于世。
貞元十六年的臘月,是薛濤人生經歷中最寒冷的冬季,她從幕府動身前往松州軍營。在當時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一路上,人煙稀少,道路荒涼,困難比想象的還要多。
在極度愁苦和恐懼,寫下了《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以記錄當時的心境:
其一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其二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作為文人的薛濤,有政治遠見,有憂國憂民的情懷。
第一首詩敘述了她一路的所見所聞,對艱苦守邊的戰士滿懷同情。第二首警告有敵寇犯邊的深憂,傾訴了韋皋對自已的不當處分,將劍南節度使韋皋作為指責對象,鋒芒尖銳。
隆冬時節,星子稀少,邊塞窮僻,薛濤望著漆黑的夜晚,承受巨大的煎熬,屈辱和內心的折磨。
為了生存,為了離開這些刀槍劍戟,薛濤放下了自己的氣節,十足十的認罪書《十離詩》就這樣誕生了。在詩里,薛濤把自己離開韋皋,比喻成小狗離開主人,鸚鵡離開籠子,燕子離開巢穴,魚兒離開池塘等等。
《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鸚鵡離籠》
隴西獨處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裀;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更換人。
這低到塵埃的姿態,一句一句的后悔,換回了韋皋的憐憫。一紙命令,薛濤又回到了成都。
圖源:呼蔥覓蒜
回來的薛濤十足地領略到為妓的悲戚,命不由己,立足于世好難啊。她徹底看清了自己的處境,致力于脫離樂籍,恢復自由身。
然而,造化弄人。公元805年,韋皋去世了。那一年,薛濤37歲。
在韋皋朋友的幫助下,薛濤搬進了萬里橋旁枇杷巷里的一座小樓里。
愛人已逝,空樓獨居。對韋皋的思念,化作一首首優美詩句:
“長來枕上牽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
“何處江上有笛聲,聲聲盡是迎郎曲。”
都是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淚、流氓看了心碎的情詩。
大詩人王建點贊:
萬里橋邊薛校書,
枇杷花里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
管領春風總不如。
肆
真情被辜負,一襲道袍斷塵緣
才女是不看年齡的。
公元810年,已經42歲的薛濤,又遇到一個男人。
就是那個唐朝第一情圣:元稹(zhěn)。 那一年,元稹31歲,走馬上任東川。
即使東川與成都相隔很遠一,但距離阻擋不了元稹想認識薛濤的心。元稹拜托司馬嚴綬想辦法。于是,兩人在嚴綬的牽線下,在梓州的宴局上相遇了。
在這次飯局上,薛濤像往常那樣應客人要求作詩獻唱以活躍氣氛,她即興寫了一首詩《四友贊》:
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
引書媒而黯黯,入文畝以休休。
四句話用以贊硯、筆、墨、紙四種物品,引得元稹大才子的折服。
而元稹在初次的表現,溫文有禮的談吐、才華洋溢的文采,也讓薛濤對元稹更加傾慕。所以薛濤忽略了元稹有妻,忽略了那本《鶯鶯傳》。都說才華橫溢女,往往情場癡迷,誠不欺人。
第二天,她像一位柔情萬種的癡戀少女,寫下了真情流露的《池上雙鳥》: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從詩句里,薛濤把與元稹未來生活的向往向元稹訴說,是多么希望與元稹晨昏共飛,同心同德,一起生活到老。
當然,元稹看到薛濤詩作的表白,也領略到了他的心意,也深深地沉醉其中。
于是,薛濤與元稹開始了同居。即使在當時沒名沒份在一起,驚起了波濤駭浪,他們也不管,義無返顧在一起,共進共出,挽手游玩,如膠似漆地生活。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來,愛情也一樣,來的猛烈去的也快。
短短三個月,元稹因工作調動,回老家上任。分別讓有情人執手相看淚眼,斷腸天涯。
情啊,總歸一方深沉。離別后,兩不相見,但書信總是有的,元稹來過一封《寄贈薛濤》。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
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云高。
——元稹《寄贈薛濤》
各種華麗詞句,極力贊嘆薛濤才思機敏,言相思隔著煙水,你如那難得的見開的菖蒲花,五云之高,實在可望而不可及。
確有相思,但更多的是贊嘆,跟世人一樣的贊嘆。與薛濤的回信相比,實在是……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夜詠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閑似好男兒。
——薛濤《寄舊詩與元微之》
她的月下詠花,雨朝題柳,字里行間都是過往相處的點滴,所以她詩中的細膩總是那般觸動人心。經常在柳下徘徊,時常紅箋寄情,我很想你啊,你讀的出來嗎?罷了,我都這么大歲數了,這點愁情還收拾不住,告訴你這般好男兒,怕是也無用,只會更愁。
薛濤為給元稹寫情詩,將當地造紙的工藝加以改造,將紙染成桃紅色,裁成精巧窄箋,極適合寫情書,人稱其為“薛濤箋”。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可以激發人內在的潛能,將才能發揮到極至。
相見難,別亦難,春風無力百花殘,隨著時間的推移,元稹書信漸漸少了,薛濤的情絲愈發剪不斷,理還亂。但她明白她的愛人不會回來了,年齡的差距,她的身世都不允許和元稹結為秦晉之好。可曾經情字刻入骨髓,刮去也將是鉆心之痛。
薛濤朝思暮想,刻骨銘心,將幽怨與酸楚訴諸于筆端,凝結成千古流芳的名詩《春望詞》: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詩中的想、念、思、問萬千思緒,殷殷等侯,卻奈何春來春又去,相思空留相思意。
伍
一襲老道袍,足我度余生
惆悵間,元稹的好友白居易來了一份信:
蛾眉山勢接云霓,欲逐劉郎北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風猶隔武陵溪。
——白居易《贈薛濤》
天臺山,劉阮二人遇仙,別后再求相遇,就是再無蹤跡。峨眉山類比了天臺山,那我薛濤豈不就是誤入仙境的人嗎,最終的分離啊,那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嗎?
罷罷罷,早該知道會是如此,十一歲的年齡差,還曾是風塵人家,對元稹此時三十出頭的風華歲月而言終是拖累,理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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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浣花溪啊,不住了,老了老了,該淡然的得淡然了,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愛過了,就值了。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薛濤褪去紅妝,披上道袍,手持經書,吟詩誦經。她用一個出家人的身份,與紅塵做了徹底的了斷。
陸
遙想當年事,梧桐樹下情
也許在彌留之際,薛濤會笑著想起來,那時候她八歲,還在長安,庭院里鳥語花香,她坐在梧桐樹下乘涼。父親吟出了一句“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她笑嘻嘻自然而然地續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那時的她是父親捧在手心里的寶,是掌上明珠,那時的她一身紅衣,衣擺隨著旋轉跳躍飛揚在風中。
而不是現在一身道袍孤零零。
大和六年(832年)夏,薛濤在安詳中走完了63個春秋。
第二年,曾任宰相的段文昌為她題墓志銘道:“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
她這一生,光鮮亮麗,不卑不亢。隨性而為,清澈獨立。從不抱怨命運,從不悲悲切切。
可能,從她的名字“薛濤”開始,她骨子里就有男人的灑脫。拿得起,放得下。從8歲寫“枝迎南北鳥,時送往來風”開始,就注定情路坎坷。
但在男人霸占舞臺的唐詩界,薛濤以才情和人格被尊重。就算放到現在,薛濤也是個真性情的才女。
對,她活的很真。
關鍵詞:古詩詞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