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哥帶你讀懂史記》
第三板塊、《史記》群星閃耀的華夏經典人格
第三十一講、社會治理的警戒線酷吏
上一講我講了循吏,其中司馬遷列舉了春秋時代五位官員的事跡,用來象征他心目中理想官員應該具備的品格。這一講我要講的是,與循吏密切相關的另一群人,酷吏。
“酷吏”也是司馬遷獨創的名詞。酷是嚴酷的酷,吏是官吏的吏。這里的嚴酷,主要是指通過嚴刑峻法的手段進行治理。在《酷吏列傳》的開頭,司馬遷就借用孔子和老子的話,寫了一大段議論,明白表達了他的價值判斷:社會治理的好壞,并不在于法令的嚴苛與否。
那么司馬遷寫這篇《酷吏列傳》,是不是就是要對這樣一群人進行批判呢?
在我看來,也不完全是這樣,至少并不是簡單的道德譴責。對于他著重寫到的那些酷吏,他甚至給出了這樣的評價,“雖慘酷,斯稱其位矣”,意思是他們的手段雖然殘酷,但也還是稱職的。
那么,在司馬遷筆下,酷吏究竟是怎樣一群人?他們又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我們一起來看看《史記》的《酷吏列傳》。
武健嚴酷
上一講,我為你介紹過,司馬遷用“奉職循理”四個字形容循吏。在《酷吏列傳》中,司馬遷也用了四個字描述酷吏:武健嚴酷。
武健就是勇武剛健的意思。司馬遷筆下的酷吏,首先都是很強硬的人物,他們在乎的只是目標和結果,為此可以不擇手段,強力推進到底。表現在手段上,往往就很嚴酷。
儒家經典《尚書》里有一句話,“與其殺無辜,寧失不經”。意思就是,為了避免誤傷無辜,寧肯放棄對壞人的懲罰。而酷吏不一樣,酷吏無疑看重的是懲罰壞人,能判有罪就不判無罪,能判重罪就不判輕罪。
比如,酷吏義縱擔任太守時,一上任就宣布,把兩百多重罪犯人以及兩百多私自入獄探監的人,全部處決了。靠著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從此連刁滑之人都來輔佐官吏處理政事。
縱至,掩定襄獄中重罪輕系二百余人,及賓客昆弟私入相視亦二百余人。縱一捕鞠,曰“為死罪解脫”。是日皆報殺四百余人。其后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為治。(《史記·酷吏列傳》)
再比如一個叫王溫舒的酷吏,手段極為嚴酷,犯了小罪的處死,犯了大罪的就滅族,處決的犯人血流十里,以至盜賊都不敢來他的轄區,最后甚至做到了道不拾遺。
可是,如果為了道不拾遺,導致社會上人人自危,就代表治理效果好了嗎?道不拾遺,是儒家對上古美好時代的描述,常常是道德行為很高的體現。但諷刺的是,在現實中,卻是靠王溫舒的嚴刑峻法實現的。人們道不拾遺,不是因為道德高尚,而是因為恐懼。
這其實就涉及更本質的問題了,那就是究竟要如何評價酷吏這個群體的治理效果?
酷吏的治理效果
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分成兩方面來看。
一方面,酷吏靠著嚴酷的手段,的確能處理許多難以處理或者急迫的問題,司馬遷也肯定他們的作用。這方面的典范是郅都,他也是《酷吏列傳》中著重記載的第一個酷吏。
郅都主要活動在漢景帝時期,這個人剛烈正直,無論皇親國戚,還是民間豪強,他一概不放在眼里,只要違法亂紀,一定打擊到底。郅都前后治理了很多難治理的地區,晚年還鎮守邊關,也治理得很好。
能做得好,關鍵在于郅都的道德操守很高。他不僅對人嚴苛,對自己也很嚴格,認為應該在職位上奉公盡職,為節操而死。而他最后也果然因為得罪竇太后而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了。
司馬遷充分肯定郅都的價值,說他凡是與國家利益有關的重要原則都能據理力爭。
都為人勇,有氣力,公廉,不發私書,問遺無所受,請寄無所聽。常自稱曰:“已倍親而仕,身固當奉職死節官下,終不顧妻子矣。(《史記·酷吏列傳》)
但是,現實中像郅都這樣的官員,數量極少,要學他的高風亮節很難;要學他的嚴刑峻法,卻很容易。而一旦酷吏不具備郅都這樣的高品格,就會帶來相應的副作用。這就是酷吏治理效果的另外一面。
拿前面說過的義縱和王溫舒來說。義縱的興趣都在老百姓的瑣事上,雖然取得了小的治理成果,結果大的奸邪之事反而越來越多。王溫舒呢,在他的治理下,雖然做到路不拾遺,但他的手下官員,大多以權謀私,導致他的治下貪腐滋生。
所以說,除非酷吏的品格都像郅都那樣,否則就容易滋生很多、很大的問題。
而事實是,整篇《酷吏列傳》一路讀下來,你會發現,酷吏的品格越來越糟。到了最后記載的酷吏杜周,一方面手段越來越嚴酷,一方面又順承上意,皇上想要排擠的人,他就趁機陷害;皇上想要釋放的人,他就暗中找機會幫這個人擺脫關系。完全不是像郅都那樣,專門針對特權分子。
而杜周本人當然也因此獲利。這里司馬遷給了一個對比:杜周剛剛擔任廷史時,只有一匹馬,并且配備不齊全;最后,他躋身于三公之列,子孫也都當了高官,家產豐厚,和郅都的清廉形成了鮮明對比。
周為廷尉,其治大放張湯而善候伺。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杜周初征為廷史,有一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孫尊官,家訾累數巨萬矣。(《史記·酷吏列傳》)
不過,就像我在一開始提到的,《酷吏列傳》寫這些品格不同的酷吏,并不是在對他們做簡單的道德上的判斷,而是向君主敲出一記警鐘,要謹慎使用酷吏。
仔細讀《酷吏列傳》你會發現,司馬遷在寫到這些酷吏時,不止一次提到“上以為能”,也就是皇帝覺得他行,于是重用他。在寫到酷吏張湯時,司馬遷更是特別刻畫了漢武帝和張湯的關系,張湯又是如何符合漢武帝的需要而得到了信任。
而刻深吏多為爪牙用者,依于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獄,皆窮根本。嚴助及伍被,上欲釋之。湯爭曰:“伍被本畫反謀,而助親幸出入禁闥爪牙臣,乃交私諸侯如此,弗誅,后不可治。”于是上可論之。其治獄所排大臣自為功,多此類。于是湯益尊任,遷為御史大夫。(《史記·酷吏列傳》)
實際上,《酷吏列傳》記載的13位酷吏,全是漢代官員,其中有10位是司馬遷時代的官員。還記得《循吏列傳》嗎?恰恰相反,沒有一個是漢代的,記載的全是春秋時代的古人。與其說,這反應的是本朝只有酷吏沒有循吏,不如說這反應的是整個國家的系統性問題。
原因就在于,漢武帝是一個很有作為的君主,但當這種作為變成過度作為的時候,就會引發民生危機。為了加強基層管理,不得不依賴酷吏,于是形成惡性循環,酷吏的數量越來越多,品行卻越來越差。
司馬遷的政治理念
到這里,從循吏到酷吏,《史記》中官吏這個群體就已經為你介紹完了。我們回過頭來再追溯一個問題,為什么司馬遷要把官吏劃分為循吏和酷吏呢?這種特殊的劃分方式,究竟彰顯了他什么樣的政治理念?
要理解這個問題,不妨先看看《循吏列傳》和《酷吏列傳》的排列位置。
后世的史書,如果既有《循吏傳》又有《酷吏傳》,絕大多數都是連在一起寫,比如《漢書》《后漢書》《魏書》《隋書》都是如此。但司馬遷卻沒有。
在《循吏列傳》和《酷吏列傳》之間,司馬遷插入了《汲鄭列傳》和《儒林列傳》。《汲鄭列傳》講的是漢武帝時期的兩個著名大臣,汲黯和鄭當時的事跡;《儒林列傳》則列舉了孔子死后,儒家學派的發展和相關的杰出人物。
為什么司馬遷沒有把循吏和酷吏放在一起寫呢?
在我看來,這里面隱藏著另外一層深意,司馬遷筆下的循吏和酷吏,并非兩個對立的分類,而是自有一套治理模式的分級體系,循吏和酷吏各對應其中一個層級。這套分級體系是什么呢?答案就隱藏在《貨殖列傳》中的五句話里。
善者因之,其次利道(導)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史記·貨殖列傳》)
第一句是“善者因之”。上一講我已經介紹過了,這種治理方式對應的就是循吏,這是至高境界,是一種理想。
第二句是“其次利道之”。意思是,次一等的治理者,能抓住人性趨利避害的特點,引導個體從利己的角度,去做成對整個社會有益的事情。這種模式常常與道家文化結合。在漢朝,汲黯與鄭當時都信奉道家的清靜無為,強調不擾民,將活力留給社會,可以視為“利導之”的代表。所以,《循吏列傳》的后面就是《汲鄭列傳》。
第三句是“其次教誨之”。是說再次一等的治理者,通過道德教化來進行治理。而《儒林列傳》中的人物,正是典型的教誨式治理的代表。所以,《汲鄭列傳》之后就是《儒林列傳》。
第四句是“其次整齊之”。是說再次一等的治理者,是像筑堤壩堵水那樣來治理。也就是通過嚴刑峻法來治理。這就是酷吏了。所以《酷吏列傳》排在《儒林列傳》之后。
第五句是“最下者與之爭”。是說最糟糕的治理模式,那就是與民爭利。司馬遷不屑于給這些人立傳。
從這里來看,酷吏是一個信號燈,是一條警戒線。往上,就可能出現“教誨之”,甚至“利導之”的新時代。但如果不得當,就會從酷吏跌入最糟糕的局面。
總結
好,今天的內容就到這里。
這一講,我分析了司馬遷筆下的酷吏群體。他們的特點是武健嚴酷,而且能夠通過殘酷的治理方式,快速解決急迫的爭議性疑難問題,但代價是副作用和后遺癥比較大。一旦酷吏被不當使用,就會造成社會治理的惡性循環。二十四史中,從《史記》開始,一共有十部史書中都寫了酷吏傳。這就說明,酷吏也已經成了中國官僚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最后,再給你留一道思考題:在中國歷史上,你覺得還有哪些官吏算得上是“酷吏”?歡迎你跟大家一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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